我说:“这个队的班子领导不力,人心涣散,社员们出工不出力……”
侯队长说:“毛主席说,阶级斗争是纲,其余都是目。你没有抓住纲,光抓住目,怎么能解决问题?亏你还是理论骨干呢!我再问你,你们这里有地主富农四类分子吗?”
我说:“四类分子不多,只有一个地主,人家一直不承认,到处上访告状,要求翻案。”
侯队长一下跳了起来:“这不就得了!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嘛!地主分子要求翻案,这是多么严重的阶级斗争问题!马上召开群众大会,批斗地主分子!”
于是当天下午,5个生产队联合召开群众大会,将九爷和另外几个地主拉出来,狠狠批斗了一回。九爷的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痕,大队白白浪费了几百个工日。
这次对九爷的批斗会,虽然不是我主张开的,但因为侯队长从我家出来后,马上就批斗九爷,所以九爷以为是我向侯队长提供了消息,多年来一直对我耿耿于怀。
多年来,我对九爷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地主,一直喊冤,一直要求翻案,感到困惑不解。别的地主大都逆来顺受,自认命苦,这家伙为何死不认命,不屈抗争,30来年一直要求翻案?
我曾多方打听、询问,皆不得要领。一日我和一位土改时曾任农会主席、参与划分成分的老干部老聂一起出工,我俩谈得投机,心里一热,他终于说了实话。他吸着我让给他的烟,说道:
“马老九的地主帽子,我最清楚,那就是我们硬给他安的!大概是1946年 ,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40亩上好土地。可这家伙不务正业,不想种地,喜欢往西安跑,做点小生意,打点零工。那一年,他把家里的40亩地让给村里几户邻居耕种,对邻居说:‘你种着我的地,我啥也不要,只要地不荒就行。’他跑到西安一个工厂里做零工。做了两年,吃不了苦,又跑了回来。恰好家乡刚解放,村里搞土改,开始划成分。马老九该怎样划?我们几位土改干部认为,这家伙土地不少,却让别人耕种;这算不算雇工?这可能不算雇工,因为人家三年多没有收一分钱租子,不好划地主,但是这家伙不务正业,光往西安跑,婆娘娃子也不管。平时说话盛气凌人,是个犟驴,给他弄个地主帽子戴上,限制他,绑住他,不让他乱跑,在家照护婆娘娃子。所以就给他划成地主成分。”
我听罢大吃一惊:“啊,马老九的地主帽子就是这样来的?你们真是胡来!人家有地不假,可人家把土地交给别人种,一分钱租子也没收,别人占了便宜,是剥削了他,他是被人剥削,你怎么给他弄了个地主?你平白无故叫人家几十年受尽了迫害,受尽了屈辱!怪不得人家一直喊冤,要求翻案!”
老聂吐了口烟,苦笑着说:“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‘地主帽子’这样厉害。后来发现一旦成了地主,又是修路,又是送信,又是批斗,受尽苦楚,我于心不忍,想叫公社给他的帽子摘了。不料公社书记把我狠批了一顿,说我阶级路线不清,为地主阶级说话!嗨,这地主帽子一旦戴上,就去不掉啦!不仅马老九闹翻案,几十年也不行,咱这土改老干部去说也不行啦!”
1979年,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帽子统统被摘掉了。没了“帽子”的九爷,对着大队干部冷笑一声,跑到西安一个工厂当了工人,接着把一家人都带到城市转为市民,两个儿子也当了工人。他家成了全村第一户进大城市“农转非”家庭。
十几年后,九爷回来探亲,可谓衣锦还乡,十分风光。西装革履的九爷,满面红光地来到我的院子里,高声叫道:“马老师,我回来啦!”
我连忙出来迎接,握住九爷的手,笑着说:“你这城市工人阶级,来看望农民兄弟啦!”
“我这‘还乡团’回来啦,要搞资本主义复辟,你们这无产阶级专政,赶紧来呀!”
我心里一惊,知道他是在报复当年侯队长批斗他的那件事。我赶忙解释,那年是侯队长非要开会批斗你,我其实是不同意的。
九爷“哈哈”大笑起来:“给你开玩笑!我还不知道,你是文化人,也是老实人,你还会去批斗人?你爹一场冤案,把你弄得家破人亡,你受了多少罪,我还不清楚?现在你混得不错嘛,考上了大学,当了高中教师。这也叫善有善报嘛!九爷没有你文化高,可也混得不赖嘛!我倒要看看,那些心术不正,总想用‘大帽子’整人的人,那些斗了我几十年的人,他们得到了什么好处,他们是什么下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