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提起地主分子,我们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压迫、剥削、反动、腐朽等阴暗的字眼,我们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黄世仁、彭霸天、周扒皮、刘文彩等丑恶的形象。
在我们的教科书上,在我们的词典里,在我们的所有文献和宣传资料上,地主阶级都是为富不仁、骄奢淫逸、横行乡里、鱼肉百姓的坏家伙,而且所有的地主都是坏家伙,所谓“天下乌鸦一般黑”。所以我们要批斗之,打倒之,消灭之。只有打倒了地主阶级,劳动人民才能翻身得解放,过上幸福生活。
可是,多少年来,我仔细调查和观察我们村的地主,又访问了周围几十个、上百个村子里的地主,发现这里的地主和长期宣传的地主大都对不上号。在这里,你想找一个黄世仁、周扒皮一样的地主,写一点材料搞一些宣传,竟然很难办到。
近水楼台先得月,那就先说说我们村的地主吧。
一、一辈子要求翻案的地主
我们村有个地主,由于在家族中排行老九,辈分较高,人称“九爷”。土改时被划为地主,却一直不服气,不承认。他在大街上,当着众人面,也敢大声吆喝:“他们说我是地主,我不是地主!他们做了小动作,硬把我划成地主,我不承认!不服气!”
他敢这样说,也敢这样做。大队召开四类分子会议,喇叭里吆喝了几遍,他就是不去参加;公社里安排义务劳动,命令四类分子去5里外的公路上义务修路,他就是不去。
一日,大队会计拿着一封信,让他尽义务送到公社。他背着手,瞪着眼,说道:“你大队的信,凭什么叫我送?”
会计说:“这是地主富农们应尽的义务!村东头的几个地主都义务送过信了,现在轮到你了!”
九爷说:“我不是地主,凭什么轮到我啦!”
“什么?”大队会计暴跳起来,“你敢说你不是地主?大队的档案里,公社的底册里,明明白白写着,你就是地主分子,你想翻案吗?你想变天吗?”
九爷也恼火了:“我就不是地主,他们把我诬赖成了地主!你们把我枪毙了,我也不是地主!”
大队会计回去一汇报,几个大队干部顿时怒火中烧,一致决定于当天晚上召开批斗大会,要狠刹地主分子的嚣张气焰。
在学校的一间大教室里,集中了全大队的大小干部、党团员和贫下中农积极分子。在明亮的电灯下,大队支书讲了一番开展阶级斗争的重要性,四类分子和阶级敌人的危害性,然后喊道:“把地主分子马老九押上来!”
几个民兵在背后扭着胳膊,将九爷从外边押了进来,扭到讲台上。
支书和会计厉声说道:“你这地主分子一贯不老实,抗拒改造!说,叫你去修路,为什么不去?叫你去送信,为什么不送?!”
九爷说:“因为我不是地主,我不应该去!”
话音未落,“啪!”一个耳光打到脸上。他刚用手捂到脸上,“咚!”的一声,一个拳头将他打下讲台,趴到了地下。他“妈呀妈呀”地叫着,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,嘴角上流出了鲜血。
人们想,这下把他打怕了吧?把他扭到讲台上,人们厉声问道:“你到底是不是地主?”他回答:“我不是地主!”紧接着又是冰雹一般的拳头和耳光。已经是遍体鳞伤的他依然脖子挭着:“你是地主不是地主?”“我不是地主!”“你翻案不翻案?”“翻案!”
这是1968年的一次批斗会。九爷在50年代就要求翻案,那时好像没有开过批斗会。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,这种批斗会可谓家常便饭,九爷不知被批斗了多少次,不知挨了多少次拳头和耳光,浑身的旧伤未愈,新伤又来,但他从来没有屈服过。
他不仅拒不参加四类分子会议,不服从大小干部分派的义务劳动,而且不断上访,要求翻案。大队跑罢去公社,公社跑罢去县里,县里跑罢去专区。专区推到县里,县里推到公社,公社推到大队,就这样循环往复,周而复始,他几乎年年都奔波在上访、翻案的路上。有时某个领导生气了,一个电话打过来:“你们那里的地主分子上蹿下跳,告状翻案,你们的阶级斗争意识哪里去了!”大队干部就会立刻派人把他揪回来,批斗一回。
一日,公社驻大队工作队侯队长找着我,问道:“你是大队理论骨干,我问你,你们这个生产队的生产一直上不去,原因何在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