豫东孟庄村村民刘伟忠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:“大约是90年代后期吧,乡镇上突然就冒出许多小医院,B超鉴定和人流一条龙,打也打不掉,打了还又来。”刘伟忠说:“女孩人流下来,就藏到半夜,然后趁人都睡了,就把孩子扔到东边那个幸福西干渠里,有的就偷偷埋了。”
不管是被溺弃的女婴,还是被流产没能出生的女胎,在人口学上均被称作“失踪的女性”。这个概念最早由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-森提出,指那些由于人为干预而没能出生,或是因性别偏好导致较早死亡的女性。
在阿马蒂亚·森的估计中,全世界约有1亿多名女性因为人为性别选择而“失踪”。其中,中国和印度是重灾区。据西安交大教授姜全保、李树茁和斯坦福大学教授费尔德曼等人的研究,20世纪的100年间,中国的“失踪的女性”总量达到了3559万人。
“虽然根本原因是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,但在不同年代还有着不同的直接原因。”姜全保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:“上世纪80年代以来,生育数量限制与传统的男孩偏好观念产生剧烈冲突,导致‘失踪’的女孩不断增多,仅在1980~2010年30年间中国就失踪2013万女性,占到了7.34%。”
魔高一丈
本已怀孕快5个月的杨凤林再出现在村里时,肚子突然变小了。“肯定又是个女孩给打掉了。”村里人窃窃私语。尽管猜想杨凤林可能做了性别鉴定和引产,但高沟镇计生专员陈桥对此也无可奈何。
“太难了,取证太难。经常是四个月后就来说,跟公公吵架了,要打胎,要么就跑到外地去,说磕了碰了,流产了。”陈桥说,乡镇干部两难事,计划生育宅基地,违建是取证易处罚难,计生是处罚易取证难。“他们是跟你斗智斗勇呀!”
到了2000年前后,引流产女婴泛滥引起了高层注意。田雪原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:“十多年前我就写了文章,题目就叫《高度重视出生性别比可能带来的危机》,已经提到危机这个词。”文章发表后,国务院秘书长和其他领导都做了批示,国务院随即专门开会讨论了这个问题,国家计生委等部门参加,还请了几个专家来,田雪原在会上做了中心发言。接着,中央也出台了一些打击措施。
“2000年后,计生工作重点开始转向打击‘两非’,县计生委设立了‘打非办’”。安徽某县打非办主任杨锋说:“说实话,打击效果并不好,需求太大,利润太高,简直是野火烧不尽呀!”
B超刚普及时,黑诊所主要集中在县城和乡镇,“我下去,一次要收四五台B超机。96、97年,那时机器很贵,一台3万块钱,但也拦不住一个镇至少有一台。鉴定一次性别收60到80块。查出是女孩便宜点儿,查出是男孩就贵点儿,因为查出男孩就是一次性买卖,查出女孩他们还能通过流产再赚一笔。”杨锋感叹:“引产一次600多块,干两三个月就把本赚回来了。”
丰厚利润让这个“黑市”愈发火爆,县医院大夫、个体医生,甚至有些完全不具备行医资格的农民都卷进这个产业链中来。“黑诊所一般地点隐蔽,它们先散发名片,联系上就拉上车,车的窗户都用黑布蒙上了,看不到外面,车绕来绕去,几下就让你彻底丧失了方向。甚至还有的就在车上放一台B超机,流动作业,非常难逮住现场。”
“刚开始没有专门的规章制度,不知道怎么弄,只能摸索着干。”2005年,安徽在全国率先推行异地办案,开始赴外地打击两非。“这一是因为周边的被打掉许多,二是外出流动人口增多了。”杨主任所在县最常去办案的地方是北京市朝阳区。“先要带上介绍信去跟对口单位联系,去之前,由线人摸清情况,然后我们充当举报人的身份,举报到监督部门。再然后,就充当向导带着执法部门进行执法。”
在杨锋看来,异地打非基本就是魔道斗法,每次行动都像一部动作片。2007年,杨峰等人到北京办案,一行十几人开车到一个藏有黑B超窝点的菜市场查处。出于谨慎,办案人员中途就下了车,但还是被对方察觉,赶到现场时只发现了被藏起来的一台高档B超和价值三万元的药品。“我们的车停在被查抄地点的两百米外,查抄结束后远远看见几个彪形大汉在拍我们的车牌号。我们回当地卫生监督部门办公室做查证的路上,被跟踪了。进了办公室,就被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堵着门,一个镇计生专干被吓得腿哆嗦。”最终在监督所工作人员的帮助下,他们才得以偷偷走后门,从地下车库逃出来。“出来后,大家惊魂未定,怕再被跟踪,打了个车到天安门广场转了一大圈后,才敢拐回宾馆休息。”
安徽异地办案模式后来被推广。从此,一列列飞驰的火车载着全国各地的县级、乡级计生工作人员们驶向北京、上海等大城市,试图揪出导致本地妇女不断流产的“罪魁祸首”。
据“两非”案件信息管理系统统计,2007年7月到2014年底,全国共立案“两非”案件两万多起,破获1.6万件。杨主任所在县是打非先进县,两三个月时间,该县计生委的登记簿上就已经登记了约1500件黑B超案件。“但打掉的,相比逃脱的,只是极少一部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