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周末:你是1950年代出生的,你小的时候,宗族、宗教的东西乡村里还有?
贾平凹:都有,我小时候这叫老者,就是德高望重的乡贤、乡绅。生产队、党支部没办法解决的一些问题,还得请这些老人来处理。我村有几座庙,有关公庙,娘娘庙,还有土地庙,马王庙,牛王庙。谁要做了亏心事,就把你拉到庙里去对着神发个誓,他就不敢了。
社会的维系,是有秩序的。有茶杯,必然就有茶碗,有茶碗必然就有茶座,有茶座必然就有茶凳子,这是一套秩序。现在有些配不上套了,这百年以来,战乱、灾难、运动太多,今天消亡一个环节,明天消亡一个环节,慢慢都消亡完了。
南方周末:过去地主对乡村秩序的影响是挺大的。
贾平凹:大的地主我没见过,我们那的地主,我见过。富裕地方有富裕的地主,贫穷地方有贫穷地主,我那比较贫穷,地主都是省吃俭用的,有些钱就买地去了,土改把你划成地主了。
但是改革开放后,发财的人,不少是以前成分不好的人的后代。实际上它一个是机遇。一个是他重视文化,思维比较开放,有这机会又复活了。这草啊,春风一来,它又绿了。当年那些贫困的人,很多现在还是贫困的,因为他老不注重文化教育,几十年以后又恢复到这样。
2.我有一个内线
南方周末:《老生》里你还写到土改。你是自己有印象,还是通过调查获知的?
贾平凹:我是1952年生的,土改那几年。我那家族当时22口人,我三伯父那时是乡政府干部。我一个朋友他哥,当时也是乡干部,专门到一个村子搞土改,他(后来)给我讲了很多东西。土改基本上是我听来的。当时是地主要凭看,富农凭算的,算你这一年有多少长工多少短工,到一定程度,就是富农;地主是看你有多少地。
南方周末:政权对乡村的管理,这方面有什么样的变化?
贾平凹:我见过好多农民,说天底下种地的从来没有说不交税的,现在让你不交税了,而且还要给你钱,这对农民挺好的,国家要给你生活低保,给你医疗保障,让你的孩子上学……政府确实想了好多办法。但挡不住人到城市来。
现在有一个趋势,大都市的人到乡下来,乡下人要到城市去。一方面,有些城市人口爆炸,环境污染,一方面农村衰败,也没有人。
社会发展其实都是交织着前进,这一阶段恶的东西多一点,再过一个阶段,或许就好了。所以也不必悲观。
南方周末:你的《带灯》写一个乡村的综治办主任,我觉得还是比较温暖的,你怎样得到那样的现实材料?
贾平凹:我有一个内线,当时我认识一个乡干部专门搞这方面的,他每天跟我联系,到现在还是。每天乡政府做什么我都知道——发什么文件,哪天县上谁来,今天他学什么,每天都跟我发短信。他也发表自己的意见。
原来对乡政府怎么个维稳法,咱们说不来。那样一看,确实累。我去过他那两三次,那些材料基本上都是那个时期发生的事情。上访的那些人里面,成分也特别复杂。有些确实是冤枉的,导致各种政策落不实,或者没人管,或者上一届的事情在这一届积攒下来。但还有一些是人心问题,偏执、胡搅蛮缠的人,有些是想挣些钱,事情弄到那,他不得下来了,各种原因。
一会收烟,一会征兵,一会领导来检查,要求每个人发现领导来检查,必须及时汇报,必须要在村里布置多少东西,墙上要写什么东西,有意思得很。
南方周末:你写农村,每部作品都非常不同,是否出于整体作品结构的意识?
贾平凹:你总得变化。这个名利场,淘汰得特别残酷。和我一块写的人,大部分都不写了。原来和你同辈的人在那比着跑,后面更年轻的上来。这伙人年龄小,接受的新东西多,逼着你也接受新东西。提高那么一点点都很费劲,但是你都要尽量提高那一点点,都要变化。
南方周末:新作品写什么?
贾平凹:我最近了解农村拐卖妇女的情况。为什么拐卖妇女?如果没有买妇女的,就不可能形成一个拐卖妇女的产业链。
大量的偏僻农村,年轻人有本事的都走了,太穷的、智力不行的、身体有病的,留下了。但是所有女的都走了。这些男的还要生活,要繁衍后代,只好想办法买媳妇。大家都很气愤,坚决要把拐卖的人解救回来。但那些地方的那些人可能永远娶不上媳妇,现在不关心那些人,这也是个(社会)问题。